顾以迁

且尽东风一杯酒,何须万里觅封侯。

谷雨

这一年春天来得颇早,清明刚过便没完没了的下起了雨。

肖战住的院子太旧了,连绵的雨水洇出浅浅的霉味儿,伴着搬出的箱笼,更添几许暮春的氤氲。

肖雯走出屋子就看到肖战站在回廊处望着池塘发呆。

“爸,您关节不好,还是进屋吧。”肖战没有回头,像是没有听到。

肖雯想了想,穿过月洞门,走到肖战身后。“爸你是不是舍不得走?”

池塘里养了些白凫鸳鸯并各色锦鲤,连日的雨水逼得他们都躲到假山附近去了,止一只鸳鸯还在湖中央打着转,不知为何。

“人都散了?”

“散了,只有张伯和李妈还跟着。”

“好。”

肖雯想了想又道,“您要是真舍不得,倒也不急着卖出去。”

肖战闻言笑了笑,“你看这些鸟,这些鱼,我们要是不在,他们可怎么办呢?”

肖雯见肖战仍看着那个打转的鸳鸯发愣,随口道,“这只往日倒没见到,冠上的白色倒鲜亮别致。”

肖战没说话,瞳仁里似乎也浸润了连日来的大雨,氤氲朦胧。

肖雯转头瞥见父亲斑白的鬓发,低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我在这也住了十多年呢。”

话音刚落,肖战转了头,微带笑意,“你住了十几年,我可是住了大半辈子了。”

肖雯知道,这是他们家的老房子,虽不是祖宅,却是父亲自小长大的地方,感情自然比自己深厚的多。

“咱们再多看看吧。”肖战说完,率先穿过月洞门,往前院走去。

“这院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子,你爷爷是个练武的,前厅外头除了有个摆着刀枪剑戟的架子,旁的什么也没有,我小时候没少在这淘气。”

肖战站在影壁边上,一边打量一边回忆道。

“屋旁那缸子你还记得吗?你看那缺了口的地方,就是你小时候拿石块砸出来的。”肖雯细看了看,却没想起来。

“以前天热的时候,我们就蹲在那缸子旁边等着那湃了的瓜果。刚打上来的井水凉,小孩儿都贪凉,夏天图省事,没少用井水冲澡。”

肖雯笑了笑,“奶奶没教训您吗?”

肖战摇了摇头,“我那时候仗着身子骨好,冲了凉也没让你奶奶发现。不像你王叔叔,冲完就发热,让你王奶奶好一顿教训。”

肖雯愣了愣,“王叔叔从前也住在咱们家吗?”

肖战点了点头,“你王爷爷常年在外奔波,妻儿乏人照料,便一直住在咱们家。只是你小时候,他已经自立门户不在咱们家了。”

肖雯对这个叔叔的印象不深,依稀记得小时候李妈会跟自己提起这个叔叔。

李妈是肖家少爷肖战的乳娘,肖雯的亲娘身体不太好,小时候跟着这位婆母多,她在肖家呆的时间长,便偶尔会跟肖雯提起这个“王叔叔”。

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你爷爷常年习武,对子侄                              要求也多,院子里的小孩每日早上都得摸黑起床练功。也不拘练什么,哪怕是打套拳也行。”

肖雯笑了笑道,“爸你真的每日里都早早爬起来了嘛?”

肖战低声笑道,“趁着你爷爷不注意,没少偷懒不起。倒是你王叔叔,比我们都用功些,一练就是一上午,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他都不理我。”

肖雯记得这位王叔叔后来从了军,大约从小就是习武的料子了。也或者是小时候身体着实不好,便有意锻炼自己。

“小时候还时常出去纵马,那时候自行车和汽车都没见过,后院还有马厩,你爷爷养了不少好马。论起骑术,是你王叔叔最好。”

肖雯想起小时候,肖战的确带着她去骑过马,她觉得父亲的骑术已经称得上精湛,原来那位王叔叔竟要更胜一筹?

“这正厅以前也不是七个开间的,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按规矩火盆马鞍一样一样得从大门排到正厅,你奶奶重规矩,一样不许删减,可家里又摆不开,索性拢在一处,你娘过了一样又走回去再过一样,这才走进了正厅里,跟我拜堂成亲的。”

肖雯看着眼前的堂阔宇深的正厅,着实想不出当年窘迫的境况。

那时节还有皇帝,婚丧嫁娶还没有按如今的时新规矩来,为了不委屈新娘子,想来要强的祖母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爸,那是哪一年啊?”

“如今满洲那皇帝逊位前一年吧,那一年你王叔叔在新军也立了功。”

肖雯没再问,两人往后院走。

肖战指了指西边厢房,“从前你王叔叔便住这,我那时在东厢住着,你奶奶说,时常听见左右两边各传来一声关门的大动静,就知道我和你王叔叔又吵架了。”

肖雯不太能想象父亲气呼呼跟人吵架的样子,他印象里的父亲总是温和的笑模样,鲜少动怒,甚至话也不算多。

那年全城动乱,一家人急匆匆赶着出了城要回乡下老家避乱,奶奶年纪大了,半路上便染病去了,母亲也落了病根,到了老家不久便也去了。

一路上流民见他家衣着光鲜还有来抢的,有时才躲过了追来的部队,又撞上土匪劫道。那时她已是知事的年纪了,印象里父亲话很少,却从来没有埋怨什么。

她甚至觉得父亲并不太在意这些。

乱世之中,苟活已然不易,确实也在乎不了太多其他的。

像今天这样跟她絮叨的父亲,其实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或者是在她远赴海外求学的这几年,父亲真的感到寂寞了。

正屋的东侧耳房做了肖战的书房,肖雯记得小时候,肖战还在这教她写字画画。

“你爷爷虽是个没念书的,却很希望子侄都念书。那时候家里的孩子也不上私塾,而是家里请了西席来教的。”

“爸你肯定时常被夸奖吧。”肖雯猜道。

“倒也没有。”肖战似乎是想了想,又道,“我那时只想学西洋的新鲜玩意儿,什么机械制造民主代议,那西席是本地一个老秀才,满口子曰诗云,教的都是四书五经,这些哪用得上,我便没认真学过。”

“为了这个,可没少被你爷爷教训。”

肖雯奇道,“后来呢?那您又是怎么考上洋学堂的?”

肖战叹了口气,“也是时也命也。洋人打到了省城,朝廷说要师夷长技,老秀才又因病辞了西席,我那时私下学了不少西洋的课本,就这么稀里糊涂上了本地新创办的洋学堂。”

肖雯笑道,“我还当爸您是眼光独到,早早立志报国了。”

“那时年纪尚小,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想做便做了。”

肖雯听着,冷不丁道,“王叔叔也去上了吗?”

“可不就是他撺掇的么,”肖战摇了摇头,“那老秀才上课,我多少还应付一番,他却是呼呼大睡半句不听,为此也没少挨先生的教尺罚。”

“那您也不劝劝他?”

“我忙着给他打掩护呢。”

肖雯还是想不出父亲小时候还能如此顽皮,他印象里的王叔叔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样子,哪想得到年少的时候却是那样顽劣。

书房里的书架上满满地摞着书籍,只见一只大木匣子静静躺在书籍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爸,那木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肖战看了眼,许久没说话,半晌道,“信笺罢了。”

肖家的祠堂在正屋后头,肖雯除了过年和祭祖几乎没怎么来过。

肖战见肖雯四处打量的样子,轻声道,“我从前可是这里的常客。”

“为何?”

“你爷爷每次教训我都要让我跪祠堂,这祠堂里有几块砖我都数的一清二楚。”

“就您一人在这跪过?”

“你王叔叔也跪过。”

“准是又和您一块犯了什么事,才一起在这挨罚。”

肖战找来了块布,正细细擦拭着祠堂上排着的灵位。肖雯在上头看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还有母亲。

“小时候确实是,长大了,也有他自己在这罚跪的时候。”

“什么时候?”

“他背着你爷爷报名参军那次,他跪了一整宿,你爷爷也没能拗过他,最后还是让他去了。”肖战眼睛微眯,像是在回忆。

“后来呢?”

肖战正擦着桌台,闻言顿了顿,“后来……后来他没再回过这里,你爷爷也没再见过他。”

肖雯一时没再说话。

良久,“您长大后,还被罚跪过吗?”

“有。”

“为了什么事?”

肖战沉默了许久,直到擦完了灵位,才淡声道,“忘了。”

肖雯直觉父亲是不愿意提起,便也不再问。

“走的时候,先来上两柱香,再把他们请走吧。”

“好的爸。”

肖雯觉得父亲可能被勾起了什么心事,情绪显然不如方才好了。肖雯低头看着有些陈旧的跪垫,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大约是这几日下人们都被遣散了,也没顾上祠堂的打扫,我看跪垫旁不知是什么撒了,有些印子在。我回头让李妈想法子擦了。”

肖战低头看了看,便把手里的抹布放回了原位,“不用了,擦不掉的。”

“诶?”

肖战没再多说什么,迈步出了祠堂。

“爸您知道那是什么?”

肖战没回头,垂着眼继续往前走,“血迹干了太久,擦不掉了。”

肖雯没问为什么祠堂的地上有血迹,也没问,父亲怎么知道那是血迹。

肖战在廊下坐着,一只手轻轻捶着膝盖。

肖雯一直都知道父亲膝盖最怕这样的阴雨天,又想起父亲在这天气还要咳嗽的老毛病,“爸,李妈在后厨熬了药,我去给您端来。”

从她记忆开始,似乎父亲就有这样的毛病了,这些年她倒也十分适应。

肖战望了望在阴雨天显得有些阴沉的祠堂,膝盖的酸痛愈发明显。

他记得那天清明才过,雨夜风寒,家法正打在他的脊梁骨上,当时就伤了肺腑,他昏了过去,足足养了大半月,等他能下床,王一博已经从军去了。

雨季还没结束,定礼就送到了肖雯母亲家里。

第二年的雨季,他就成了婚。

后来他才知道,他跪在祠堂的那天晚上,王一博在院子里跪着,淋了雨,病的比他重。

肖战不太记得他进祠堂前,王一博同他说了什么,也许是等我,也许是信我,也许是别的什么。

如今他的记性越发坏了,他甚至觉得王一博的样子,也要想不起来了。

肖雯很快端着药回来了,药香氤氲在空气里,肖雯想,大概是雨雾太厚重了,她总觉得父亲似是要落泪,但仔细看过去,却还是一派平静的样子,好像手里的苦药也不足挂齿。

“爸,你明天还要去吗?”

“去。”

“可您的腿……”

“我慢慢走着去就好了。”

肖战的固执一向是肖雯奈何不了的事情。

第二天正是谷雨。

下了大半月的雨不仅没有停,竟下的更大了,地面腾起水雾,五步之外不辨人影。

肖战站在城外的渡口,撑着伞,像是在等人,伞面很旧了,白芍药的伞面看着有些发黄。渡口靠着两只摆渡船,只听船上的人喊道,“肖先生,您又来啦!”

肖战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那人也不再多说,跟另一只船上的人聊了起来,“今年这雨水真是多啊。”

“是多,都没生意了。诶,这人你认识啊?”

“也说不上认识,咱们这条河一年里也就这几个月涨了水好走,我每年过来拉人便会碰到他。这几年大家都去城东江边的码头坐那冒黑烟的船去了,我几个月也赚不了多少,倒是看他还年年这时候都来。”

“他就这么干站着?”

“是,一站一整天,等咱们都收工了,他大概也就回了。”

“嘿,真是个怪人。”

肖战不知有没有听到一旁的议论声,只是静静伫立在雨幕里直到这俩摆渡人也收船回去。天色暗了下来,不久,便看到一辆汽车的大灯划破夜幕,肖雯开车来了渡口。

“爸,回去吗?”

“嗯。”

肖战除了有点疲累,倒看不出有别的什么情绪,像是很习惯了,只是坐下的时候身子僵了僵,毕竟站的太久了。

“爸,以后每年这时候,要我找人来这等着吗?”

肖雯知道他爸每年谷雨便会在这个渡口站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见父亲等到过人,她也没问。

“不必了。”

肖战语带叹息,像是积年的尘埃落了地,肖雯无端觉得心里沉了沉。

晚上肖雯带了药酒进了屋。

肖战毕竟是伤了膝盖,又站了这么长时间,晚间便刺痛难忍,加之连日阴雨,夜间竟难以安枕。

肖雯用酒壶装了半壶药酒,又另拿了一小瓶药酒,内用外服都不落下。

肖战酒量不行,药酒气味刺激,他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爸,这酒你怎么也得喝完一杯才行,晚上也好睡些。”

肖战没奈何,索性一口喝干了。

“爸,你从前醉过酒吗?”

“自然有过。”

“什么时候?”

“与你母亲成婚那日。”

肖雯笑了起来,“他们也太不识趣,竟灌醉了新郎官?”

“双喜临门,自然要多喝。”肖战笑了笑道。

肖雯愣了愣,“什么双喜?”

肖战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二日肖雯正在收拾肖战的书房,肖战的书十分杂乱,她收拾起来有些费劲,还有些得问过了肖战才知道怎么处理,特别是那个木匣子。

肖战又站在回廊那看着池塘。

“爸,你在看什么?”

“你看那只鸳鸯,是不是有些可怜?”

肖雯定睛看去,昨日见到的那只鸳鸯,仍是孤零零地呆在湖中央,脑袋埋在翅膀里,像是在打盹。

雨势忽然大了,鸳鸯被惊醒,拍着翅膀往假山飞去了。

见肖雯没回话,肖战转头道,“什么事?”

“哦,您书房那木匣子里的信,您要带上吗?”

肖战视线回到了池塘假山上,目光幽远,而那鸳鸯又往更远处飞去了,直到消失了踪影。

“烧了吧。”

说完便往前院去了,似乎是这没什么好看的了。

肖雯带着讶异回到了书房,第一次打开了父亲的木匣子。

匣子里面摞着许许多多的信笺,都叠在一起,信笺没有封口,肖雯将它们都倒了出来,足足有七八十封的样子。

每封信,给的是同一个人。

王一博,亲启。

肖雯没有打开看,只是拢了拢,找了个火盆放在门外,打算烧了。

书信大约有些发潮,烧的慢,烟雾浓厚,和雨雾交织在一起,人都淡成了影子。肖雯烧着烧着,便见到自己父亲从前院过来,却不是往书房走的。

写着半生蹉跎的眉目鬓角融在雨雾里,只有略显苍老的戏腔低唱传来,依稀听的是,“头白鸳鸯失伴飞,是哪个重到阊门不同归,向来老病不堪怜,随往事消减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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