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迁

且尽东风一杯酒,何须万里觅封侯。

【西周】奔楚

深秋的庭院是萧疏的,望着这一切的姬旦的神情似乎比这样的庭院更见萧疏。
微阖了眼睛的姬旦倚着隐几仿佛打着盹,又似乎只是闭目静思。深色的外袍衬得已然十分消瘦的人更添几分嶙峋。
此时他突然开始咳嗽,似乎更加印证了这一猜想。
咳了一阵,他睁开了眼,眼睛里丝毫没有刚醒的茫然,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庭院里的深秋景色,显得原就淡薄的神色更添清冷。
自从归还大政之后,闭门谢客的旦经常会花很长时间就这么望着庭院发呆,有时候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言不语。
仿佛有很多事情,直到卸任的当下才有空拿出来一件件梳理分明。
不是外人所想象的落寞寂寥,旦的眼神没有这样软弱的情愫。倚着隐几的他有着往日摄政时所不常见的一点慵懒,也不是全然的放松,倒像是若有所思。
眼睛里是阗然无波,仿佛暗夜里的峡湾,深邃平静至不可测。
他每日还是会听人跟他说说王上如何百僚诸王侯如何,通常不置一词,像是听进去又像是根本就没听。
种种试探都沉了底,还政后的旦甚至不如召公有与闻政事。
初掌大政的天子也在注视着这个看似平静的庭院,让人分不清那些谒见到底是出自那些人自己的心思还是天子的暗示。
只是这一切,旦似乎并不关心。
于是便有人说,这是真正还政于天子。一夜之间,之前所有对这位摄政的不怀好意的流言仿佛被无形地驳斥了一番。
当沉寂许久的宅院迎入了一位不速之客后,事情有了变化。
没人料到,这个人会是唐叔虞。
旦望着坐在对面的已然身量挺拔的叔虞,有点恍惚,他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又忍住了,露出了点微带歉意的笑容,掩着唇角的袖子却并未落下。
叔虞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几年没见而是几十年没见这位王叔了似的,那个总是让他有高山巍巍之感的王叔何曾这样像个病弱的老者一样带着虚弱同他见面过?
他几乎怀疑是自己记岔了,又或者眼前的人不是王叔。
“怎么想到过来呢?”
旦并没有对自己的衰弱有任何解释,安静的眼眸里仍旧是当年微带疏离的温和慈爱。
叔虞有些恍惚,他忍不住细细看了眼旦的神情,那清澈平静的眼睛让叔虞觉得方才那些关于王叔衰老了的想法实在太过无稽了。依然充满了洞察一切的漆黑眼瞳哪里有一点垂老的痕迹。
可细看又觉得,那些眼角眉梢的疲惫和不再如剑出鞘的坐姿,像在不小心地泄露这个男人不再是帝国核心之后的悄然变化。
时隔多年,姬旦面前的年轻人已经不是印象里把情绪想法写在眼底的叔虞了,他不由想起同样已然长成的天子。
还政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至少在旦看起来,要比自己代天子践祚简单得多。
收回一切象征着天子权力的物件的诵连眼珠子里都流淌着跃跃欲试的火焰,仿佛墨金色的瞳孔甚至让旦有些怔忡。
那是一个天子该有的眼神,即便是代天子摄政的他都未必有过的眼神。
意识到这点的旦,神色间都带上了更多的如释重负。他终究是不负所托的,不是么?
但瞥到他笑容的诵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恍惚间,叔虞的声音传入耳际,“……王上亦十分挂念您。”
“是么?替我向天子道谢吧。”
叔虞有些拿捏不好旦的态度。仍是当初摄政者的不置可否的反问,透着十足疏远的道谢,无法听出言下到底有几分真意。
“王叔久不出门,大家也都十分关心。”
叔虞觑着旦的神色,对方却一片漠然。
“王上对王叔始终是心腹视之的,王叔王事忧劳多年,这份功绩是如何也不能抹杀的。”像是在斟酌措辞,叔虞这番话说得格外慢,仿佛是为了看旦的反应。
旦只是抬眼看着他,似乎在催促他说下去。
见他不说话,旦缓缓开口道,“王上要如何处置我?”
“这……”
叔虞一时有些结舌,他到底是低估了自家王叔,也许连他王兄都低估这位看似温柔和善的王叔了。
这人虽是囿居一隅,却仿佛什么都已知晓了。那些熟悉的敬畏又逐渐浮上这个已经年纪渐长的青年人的心头。
他甚至不需要知晓什么,而仅仅是从叔虞的到来和他看似无意的话语便猜到了一切。
“王叔千万不要多想,王上并未对那些谮言有何反应。”
“但也没否认,是么?”
叔虞睁大了眼,却不知如何接口。尽管旦说的是真的,却不是他可以承认的。看到默然以对的叔虞,旦的神情透着了然。
“我已然归还大政,王上如何处理,我都在此候命,请转告王上,不必担心。”
望着连语调都没有变化的旦,叔虞甚至有些后悔来这一趟。
“我倦了,若是无事,还请自便。”
没料到自己竟会被逐客的叔虞呐呐地行了礼向外退去,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旦仍坐在原处,望着连茵席都有些歪斜的原先叔虞的坐处,嘴角挂着笑意,眼神里却是比秋日还要深沉的冷意。
叔虞已经长大到可以在他面前玩弄这些虚虚实实的把戏了,他确实是老了,恐怕,天子也这么觉得吧。
罢了,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如是想着的旦,望着天际沉甸甸的铅云,微蹙了眉,忍不住又咳了几声,方才近乎强硬的模样终于渐趋瓦解。
旦的神色不无自嘲,未料到老了,尚有此等颠簸,若是卒于异乡,还能不能归葬王土呢。
这个问题直到他和几个仆人消失在王城通向南方的道路上时,他也未能得出一个答案。

自洛邑至楚地,连旦自己都快忘了已经出发了多久。
与京师里所传言的狼狈逃亡稍有不同的是,这个仪容丝毫不乱的男人连一丝可称之为惶恐不安的神情都不曾有,秀长的眉眼贮满了深沉淡然。
京师的流言如雨夜春草潜滋暗长,他的闭门不出只是让这些言辞愈加嚣张,流动在沉默的天子与前摄政之间的空气变得越发凝滞。
姬旦并没有在这样令人不安的气氛有分毫的举止失措。
他忍不住想,若是再也不回到洛邑,不回到镐京,会不会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呢。
他并没有认真地想下去,在他散乱的思绪逐渐飘远时,这一天,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等待着他的正是当日为文王师的鬻熊的后人。
荆山之下,这群服色迥异的人却带着十分温厚的笑容,将这位不知何故离开周都来到此处的尊贵的客人迎入了他们的住所。
相比随行而来的人,旦却像是十分熟稔的样子,温声与带头的男子交谈着,这人正是鬻熊的孙子熊狂*。
熊狂十分瘦削,身材也不高壮,深色的皮肤昭示着这位领头人称不上安逸的生活。
被迎入室内的旦行过客礼便施施然落了座,他自幼跟随父王兄长左右,对这先祖曾帅民投附的家族不能说不了解,甚至并不仅仅是了解。
难得显得有些热络的旦,竟开始絮叨起了陈年往事。
鬻熊出自祝融八姓之一,曾为文王火师,旦不由想起许多年前的牧野一役,垂下了眼帘,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少许。
楚语不同于周人语言,随从而来的人几乎是有些尴尬地侍坐在下首,而与熊狂顺畅交流的旦在他们眼中也显得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楚地尚巫尚赤,或许是受这花纹诡丽的红色袍服的影响,绛色博袍的头领显得分外热情。
一身玄衣的旦愈发有些严肃端庄的样子,在听到对方询问来访目的时,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含糊地说道,“旦自冗务中挣扎而出,便来会会故人而已。”
接着又将话题转往当日鬻熊如何助文王伐商,熊丽又如何举族迁徙至于此地,说罢又是一阵唏嘘。
熊狂不再多问,只说设宴款待。
当晚,宾主尽欢。
旦自来浅眠,这一日又饮多了酒,休憩不久便披衣起来,只管对月闲坐。却不料有此雅兴的非他一人,只见踏月而来的却是熊狂。
“可是饮得多了?”
“年齿渐长,耐不得如此豪饮了。”旦笑得有些无奈,仿佛真的在感叹岁月不饶人,又好似只是随口说说。
“您年岁并不大,何必早早当个闲人呢?”
转头看着随意坐下的熊狂,旦的眼神有一瞬的精光闪过,却又转过眼只是望着朗月淡淡道,“旦受托于先王,辅佐王上。昔日王上幼弱,不得已代其践祚,如今王上长成,自然要奉还大政,北面事之。”
“善始善终,君当无憾。”
旦没有回答,只是笑容浅了一些。
“未必无憾,倒也无悔。”许久,他如是答道。
熊狂的神色似是有些动容。
眼前的人自然是君子,但一个摄政七年雷厉风行的人,定然不会是像他所说的这般简单平易。
“如今是用人之际,祖上既有如此勋绩,岂能囿于此地?”
“君有此言,吾当孰计之。”
熊狂的爽快倒是有些出旦的意料,只是这份惊讶却被遮掩了过去,夜色下,他仍是平和温良的面孔。
时已入秋,夜风寒凉,即便是比丰镐二京要靠南,楚地的夜也依旧是冷的。
熊狂离去后,旦仍静坐了许久。

比起旦的悠然,此刻拧着眉头的成王显得要焦躁许多。
召公与太公自来是八风不动的样子,衬得刚加元服的年轻天子好似又回到了之前的少年样子,惴惴不安写在脸上。
“王上,旦此去应是前往楚地。”
“王上,四境安定,您不须如此。”毕竟是自己外祖,太公开口,成王终于不再背着手来回地走着,而是端正地坐下。
“这样大的事情,竟在人都快走了三天才报上来,如今又说不曾追上,难道要孤亲自驾车去追吗?”
“王上,慎言。”
太公的眉头蹙了起来。虽然是幼冲登位,亲政日浅,然而这样失了分寸的天子也是少见的。
“王上,旦绝非行事莽撞之人,其中必有隐衷。”尽管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缘由,召公姬奭淡淡说来却终于将天子的怒火浇熄了。
这个暗潮涌动流言四起的京师,在场三人都心如明镜,尤其是年轻的周天子。
天子并不敢再说什么,他的太保尽管从来没有对他发过怒,平日有行止不当之处也是耐心道来,处理宗族事务一向深孚众望,颇是得了些好脾气的名声。
但他是记得的,当日王叔姬旦决意代天子践祚时,这位传闻中最是好说话的召公姬奭与太公是怎样逼得这位先王最看重的弟弟,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指天誓日剖白心迹的。
想到王叔姬旦,诵的内心又是冷一阵热一阵,辨不清个滋味。
太公咳了咳,仍是不动如山的样子。姬奭振开衣袖施了一礼道,“当日管蔡流言动摇国祚,有赖太傅东征得以平息,如今流言再起,旦远避楚地乃无奈之举。大周立国日短,实不应让社稷之臣寒心。”
话里隐隐的谴责之意让诵又是恼怒又是不安。
他毕竟年轻,那些贤人诸侯看他的目光哪怕多了一分审视也足够令他坐立不安,好像坐在桌案之后的人不该是这个年轻人,而该是他年纪也并算不上太大的王叔。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王叔坐在此处,这些人还会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么?还会用这样不着痕迹的怠慢的语气说话么?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旦泛滥便让他寝食难安,也就越发容易行差踏错。
他终究不是笨人,不会直眉楞眼地与早已不问政事的王叔过不去,但每一个朝见天子的人似乎都要分去几许目光给王城另一处的前任摄政。
洛邑王城中除了王宫路寝,亦有这位前任摄政的住处,虽与太保一样的形制,诵总疑心诸侯朝见时,人们总会将那处认作明堂。
他不会将这些近乎荒唐的念头倾吐给任何人,哪怕是叔虞。他能做的,便是极少去洛邑接受诸侯朝见而已。
不论如何掩饰,年轻天子的操之过急还是被太公与召公看在了眼里。他们固然料到姬旦不会继续默不作声,却不曾想到他竟决然奔楚。
一向回护天子的王叔,竟将天子置于如此境地,是二人始料未及的。
但对此感到更加始料未及的年轻天子让两人意识到,叔侄俩的嫌隙又并不似他们所担忧的那样。
不安的天子逐渐镇静下来,将姬奭的话细想一番,这才有些赧然。
身为天子,他举措失当在前,行止失措在后,也难怪受到身为太保的姬奭的责问。
姬奭在宗族长老中的地位几乎是超然的,这点哪怕是手握大权时的姬旦也未必能及,当日两人联手,内弭父兄,外抚诸侯,这才将将稳定了这个由于武王骤然崩逝而风雨飘摇起来的新生王朝。
连居住岐下的宗族长辈都分外客气相对的召公奭此刻望着天子的神情并不算严厉,然而天子心下一凛,残余的焦躁也终于消失无踪。
召公望了望渐阴的天色,缓缓道,“或者旦留了只字片语也未可知,让府中的人留意一番,若过两日仍无任何消息传来,王上再遣使赴楚为时不晚。”
掩在衣袂下的双手缓缓握紧,诵的声音有些低沉,“便如此吧。”
姬奭望了望垂眸不语的天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过身行了礼便要告退。诵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外祖与太保已退至远处,正静静地望着自己,这才略显心不在焉地致礼。
姬奭走了两步忍不住低声道,“若让旦看见,会觉得失望吧。”
创立礼乐制度的周公姬旦不仅如是要求自己,更是不能容忍天子有任何不符合礼法的行为。
所有的礼都离不开一个敬字,敬天敬祖敬生民,只有庄重的敬意才能使自己的行为合乎礼法。
焦躁不安的天子在无意识的轻慢里,已失去了对礼法的敬畏。
但那正是周王室立身立国的根本。
身为天子身侧的元老重臣,时刻处在风口浪尖的姬旦已经竭尽全力,年事已高的太公也鲜少干涉王事,许多重担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姬奭的肩上。
姬奭一向为人宽忍,却心思极密,他望了眼仍旧精神矍铄的太公望,浅施一礼,“可要同去旦的府上?”
对方满布皱纹的脸上似乎带了点笑意,接着点了点头。
他们径自往姬旦的住处而去,步速并不快,许是为了迁就太公的年纪。不出姬奭所料,方才还与二人交谈的天子竟已然出现在了这里。
望见二人进门的天子仿佛有些尴尬,却仍是平静地与二人见礼,像是自己的出现并无任何不妥,而二人相携而来的意图他也心知肚明似的。
正当诵想着该如何开口时,先前被天子支使着四处翻找的内竖伏身跪在门外,说是寻得了一个匣子。
屋内的三人也不明白这匣子有何不同,便让人呈上来看看。
姬奭一望见匣子便转头望了太公一眼,两人便对这匣子里的东西心里有了数。
天子皱着眉,这匣子的式样让他觉得熟悉。匣子上的锁钥已被打开,打开匣子,只见里面却是一份策简。
这样的册书并不常见,姬奭仍记得当日那个藏在金縢中的简册便是这个样子。*
不出召公所料,这正是一份祷书,姬诵盯着短短的几行字,一时竟让人看不出天子的喜怒来。
姬奭微感不安,示意旁人都退开并将门掩好,这才重新望着怔忡不已的天子。
姬诵看了许久,才将策简放在一旁。掩上门的室内有些昏暗,帷幕一侧点起了烛火,映着周天子年轻的脸庞却愈显苍白阴郁。
若不是姬奭正望着天子,光影交错间,他几乎不曾注意到天子置于膝上的手背沾染了一滴圆形的水渍。
不待召公再问什么,姬诵忽然站了起来,声音仿佛有点鼻音,“请您尽快派人将王叔接回来吧。”
说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尽管并未失仪,仍是稍显失态了。
还不能很好掩藏自己的情绪的周天子,离去得几乎狼狈。
姬奭拿起让天子变色的祷书,上面不过短短几行字,却让他明白了天子失态的原因。他想着那时天子尚且年幼,骤然担着邦国重任的姬旦立于清晨寒冷的江畔,仿佛没有意识到渗着血丝的手指的疼痛,像他当日如何焦急地恳请先王允许他以身为质一样诚恳地祈求神明将降予少年天子的惩罚都施加给他,清晰地如在眼前。
这个在告诫伯禽时颇以自己“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为重的人,在面对周天子不可逆料的病情时,便将自己的千金之躯视若等闲,好像随时可将自己的性命与神明先祖做交换。
一旁同样看完祷书的太公叹息一声,便离开了。姬奭望着装祷书的匣子,神色沉静,仿佛在深思,漆盒上繁复的花纹在提醒他匣中之物该如何的不同寻常,而他似乎在端详这个匣子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跳跃的烛火映着古井深潭一样的眼眸,让人看不出这位天子的太保在想些什么。

姬奭很快便按天子的吩咐准备派人前往楚国,只是还未等到人走出多远,便有人来报周天子,姬旦的车驾已然在返回途中了。
天子听到后只愣了愣,便吩咐要亲自郊迎。
一旁立着的芮伯*忽然开口道,“与太傅同归的尚有楚人世子熊绎。”说完便敛着神色,眉目无波地站回原处,似乎只是无关痛痒地提醒了天子一句罢了。
此时正是秋觐,之前天子所接见的诸侯比起其父当日又要多出许多——许多宗室子弟在殷商故地上建立封国,也是姬诵第一次以天子身份完成觐礼。
他不知自己的王叔与长辈们是否满意,尤以姬旦的沉默最让他不安。尽管在这之前,他的王叔对他也从未有过责难。
但那些诸侯国于他是叔伯舅父*,是藩屏周室的功臣,而楚人却是并无任何爵位在身的,连这个世子称谓恐怕也让芮伯踌躇许久。
姬诵蹙着眉,迟疑地望了眼召公,姬奭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倒是一旁的毕公开了口,“昔日鬻熊为文王*火师,熊狂亦襄助伐纣,王上不宜怠慢。”
至于熊盈诸族随徐戎淮夷参与反叛便又略去不提了。
天子沉默着,双手在膝上松了又紧才道,“寡人昔日亦曾听先王与王叔提及此事,既有功于周邦,虽是世子,诸卿来日也须随寡人以礼相迎。”
众人顿首称是。
这个当日克殷时并不曾被重视的蕞尔小邦,何以派了他们的世子随着天子太傅觐见天子呢?
也许不是所有人的都不明白,只是明白的人并不会开口。
转眼便等来了姬旦的车驾,却不料在郭外*,姬旦便与熊绎分开,车驾并不能从皋门*长驱直入直到应门,但有了太傅的吩咐倒也迅速地将熊绎领到久候的天子与诸卿士大夫面前。
穿着迥异于诸人服色的年轻人并未有失礼之处,不知为何,天子的神色似是有些失望。
姬奭望了一眼天子,便转身对这位年轻人表达了周王室的关切之情。天子沉静地端坐着,也不知是否有听到太保与熊绎的对话。
正在此时,内竖们前来禀报,姬旦在外等候。
这个他再也无法径直入内的明堂在他北面称臣之后已经鲜少迎来他的身影了。被召入明堂的姬旦也并未如以往一般与召公一左一右夹弼天子,而是在熊绎一侧端严地跽坐。
像是带进了一阵风似的,几乎人人都下意识挺直了上身,等着姬旦说话。
而姬旦却只是望着天子,神色平和,仿佛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也不过是来听天子有什么劝慰的话罢了。
姬旦略显反常的行径使得不仅是天子,甚至召公毕公等人也不由略带犹疑地望向他。
此时正该是天子赏赐熊绎的时候,姬奭适时的把问题递给了姬旦,许是为了缓解场面的僵硬。
“王上已立政,此事由王上决断即可。”
天子的冕旒似乎晃动了一下,只是挺拔的身形又让人觉得只是错觉。姬诵的声音很是和缓,面向熊绎道,“兹念尔祖考大功于邦国,赐位子爵,封地五十里于楚蛮,世居丹阳。”
一旁等候班赐册命的官吏已步下阶阼,除了爵位封地自然还有与之相配的舆服赏赐,熊绎的神情既没有过分的欣喜也没有外露的失落,只是平静地感谢了周天子的册封。
天子锐利的视线穿过冕旒牢牢地钉在熊绎一旁的人身上,被看着的人却似乎无知无觉,好像一点也没兴趣知道天子为何不册封熊绎的父亲熊狂,而选择了一个甚至比天子还年轻些的少年熊绎。
微薄的赏赐仍昭示着这个新生的子爵国在周王室封建的诸侯里是如何的无足轻重,熊绎甚至能想到哪怕多年后,自己的子孙承绪爵位,将这五十里的不毛之地变成沃野千里,也未必能得到周天子几分高看。
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始。
念及此,熊绎看向身边这位与父亲交谈许久的周室执政,眼神里是难得一见的温和。
感到身边之人无声的谢意,姬旦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他知道,上首的天子还在死死盯着自己。
只见他伸手轻拍了下熊绎的臂膀,似乎是示意自己的领情,接着又顶着天子颇带压力的眼神说了一两句劝勉的话。
就在众人以为可以开始进行准备许久的燕礼时,姬旦忽然开口了,“王上,臣年事已高,恳请允臣归老封邑。”
原本有低低交谈之声的明堂霎时一片寂静,一干执政齐齐看了过来。
“臣甚是思念丰地故老旧交,望王上准许。”
“王叔……”
几不可闻的声音自天子口中逸出,姬诵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这个自他幼时便一直辅佐在侧的人有一天会想要离开,方才着意想探知对方对自己稍显薄待的赏赐的看法的心情一时烟消云散,像是三九寒冬饮了冰水一般。
天子沉默,旁人又实在没资格开口,才要活泛起来的场面又僵住了。
召公一振袍袖,拱了拱手道,“王上不若让众人先预备燕礼?”
天子像是终于找回了神魂似的,忙不迭地点了头。待转移到另一厅堂等候的天子面对眼前仅剩的几位重臣时,终于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问道,“王叔为何要走?”
他想问的当然不止这一句,但最想问的却正是这句,从姬旦猝然奔楚开始便一直想问的一句。
“王上,臣已老了,该让贤了。”姬旦的神情很是淡漠,似是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姬旦摄政七年却已觉得耗光心力,这个刚刚安定下来的王朝浸透了他全部心血。他从没忘记父亲与兄长对这个天下的期待与遗憾。
于天下,于父兄,于自己,他已算尽心尽力,如今,只剩功成身退了。
分封四处的诸侯可以藩屏周室,文王与武王的兄弟子嗣也在畿内履行着王之卿士的责任,他还有什么值得恋栈不去的呢?
天子和卿事寮太史寮中的诸位大臣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的挽留都未能动摇姬旦的决心。去留之际,没人比他更明白,未来或有的太平盛世已经不需要他垂老的身影了。
却是召公冷不丁地问道,“旦欲何人以代君职?”
姬旦没有看向脸色丕变的天子,而是看着与他一东一西分陕而治*的召公姬奭,眼角染上一丝笑意,轻声道,“此事亦须天子裁夺。”
伯禽已是鲁侯,有望继任周公分掌半壁天下的,不出意外,应是姬陈。*姬奭不由想起姬胡*,当日囚蔡叔于郭邻的人面对比起他父亲更加温和唯唯的子侄,终究还是给予了卿士的地位。
这天下必要在姬姓手里才能安然,也只能在他们手里。
天子显然并不愿意马上答复,毕公则提醒燕礼将要进行,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天子提出更多质疑,一行人便又前往路寝*。
姬旦在觥筹交错间仍是那个处处妥帖从无逾矩的前任摄政。天子行一献之礼后便是主宾间的酬酢,姬旦嗅着空气中熟悉的郁鬯的香气,望着宰夫以主人礼饮于国君众大夫有些失神。
当日武王克商大会诸侯,代主人礼的正是当日为冢宰的姬旦。
燕礼本就是为了饮酒,至无算爵众人已然有些酩酊之意却也不敢失礼,脱屦升座以尽欢的天子路寝中,来自蛮荆的少年仍是清醒的很。
天色渐暗,漫长的燕礼尚未结束,天子的阼阶上已有手执烛火的庶子,烛火映着天子略显沉郁的面色无声跳动。四散庭中执烛的甸人与庭外的阍人则像是没有注意到两位执政离席的身影。
夜风卷起玄端的下摆,两人立在阴影处,姬奭忽然一叹,“你比我年少些,这白发却多我许多。”
姬旦下意识抚了抚鬓角,淡淡道,“毕竟是老了,不敢与兄长相比。”
姬奭摇了摇头,“你一向比谁都明白,王上却不明白。”
姬旦笑了笑,他从未打算瞒过这个明察秋毫的庶兄,“天子终究会明白的,他会的。”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
姬奭忽然不想问了,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奔楚,为什么带回熊绎,为什么那册祷书这么凑巧地被发现,为什么在天子满怀愧疚的时候决然离开。
他一向懂这个弟弟,但也时常不是那么明白。
就像当日面对武王薨逝后混乱的朝局,当日面对武王传位稽首而泣的人却没有迟疑地代天子践祚,置自己于炭火之上。
人的心或者大的能算计天下,有时候却又小的顾不上自身。
“不知何日再与君对弈同饮了。”姬奭负手望着远处,有些叹息。
“技陋之人唯扫室以待。”说罢,姬旦长施一礼。
宴会快要结束了,姬奭叹了口气,“我不如君,甚矣。”说罢便离开了。
《陔》乐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天子却又高坐在阼阶上,看到姬旦走来,年轻的天子低低地唤了声王叔,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走上阼阶,安抚有些醉酒的自己。
然而姬旦却止步于阼阶,恭谨而沉默地跪坐着,眼神仍是温和的。醉了酒的天子只觉得怎么看,这个肯为自己担下天谴的叔父都冰冷而遥远,夜色里连神情都是模糊的。
愤怒而伤心的天子却没有发作的迹象,他不能。
姬旦俯身再拜,姬诵明白这是辞行的意思,不是天子送贤者离去的辞别,只是家中操劳已久的叔父来向自己侄儿告别。
“王上善自珍重。”
“王叔……”
姬旦离去的身影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过头。
当日劝谏君王的《无逸》还摊在案几上,他的王叔却再也不会这样殷殷叮嘱他了。广阔的路寝里,内竖都被遣退了,没人会看到阼阶上天子微微抖动的双肩和冕服上不断扩大的水痕……
庭外,月色如洗,修长的身影伫立了一夜。

*熊狂:关于此时熊狂是否在世存疑,为了行文方便,如此设定。熊绎的年龄则大体根据史料,然而三代资料混乱,姑且存疑。又及鬻熊史载活至成王,有求教康叔封于卫之事,大概活了一百二十岁,窃以为未必为真。
*此处按《今古文尚书注疏》中《金縢》的有关注释,即“秋未获,暴风雷,禾尽偃,大木尽拔……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縢书”。非周公卒后而是周公居东之后,即不采《史记》所说。注疏疑秋未获之前有脱简,未知哪年之秋,而《史记索隐》据尚书,武王崩後有此雷风之异。言周公卒後更有暴风之变,始开金縢之书,当不然也。盖由史迁不见古文尚书,故说乖误。且校于《今本竹书纪年》,私以为开《金縢》为武王卒后流言四起之时。而此处或是后文成王所作《薄姑》(今佚)之逸文。是以此时召公已知金縢所藏为祷书。
*马端临《文献通考》中载:“武王时,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有关论文推测芮伯负责诸侯入朝觐的相关事宜,此处便依此虚构。
*《仪礼》:同姓大国,则曰“伯父”;其异姓,则曰“伯舅”。同姓小邦,则曰“叔父”;其异姓小邦,则曰“叔舅”。
*何尊铭文: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尔考公氏,克逨文王,肆文王受兹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敬享哉!’盖称文王,武王应无不妥。
*按杨宽先生所说,成周城应为小城连大郭的形式,则周公如从南来,或止于洛河南岸(即外郭应跨洛河南北)。
*皋门,应门: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五门
*唐兰先生以为应作分郏而治,郏即郏鄏,即洛邑为天下中心,而周公治东国,并且以《君陈》中命其分正东郊成周为据,此处存疑,仍用分陕而治。
*据《今本竹书纪年》,《君陈》应作于周公殁前,但《君陈》中则曰周公既没,且之后有鲁大禘于周公庙,则似周公已殁,然《竹书纪年》又记周公卒于成王二十一年,则周公卒年尚有较多疑义,此处取周公居老丰邑而君陈治东都。
*即蔡仲胡
*褚寅亮《仪礼管见》有云,飨、食于庙,燕则于寝,其处亦不同矣,故而燕礼应在路寝。路寝为天子与诸侯议事之处,而燕礼则不如饗礼重祭,故饮于路寝。此处天子款待诸侯本应以饗礼,燕礼则致卿大夫,此处本属杜撰之事,亦不合饗礼之义,故用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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