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迁

且尽东风一杯酒,何须万里觅封侯。

喝汤

文予在一片轻烟里醒来时,只觉得,原来地府这么安静。没有鬼哭,没有哀嚎,没有牛头马面,没有黑白无常。

一条笔直的黄泉路没入黑暗,别无选择。上路的人虽多,却各自沉默,并不说话。

文予瞧着贫富贵贱各不相同的鬼魂,心里模糊想着,自己该是穿着什么呢?他想低头看看,却不知为何看不到什么。

忽然,他听到极小的啜泣声,过一会儿又听到了笑声,他不知声音从何而来,只见那些面色麻木的新魂似乎各自陷入了什么回忆一般,忽喜忽愁。

文予抬头一看,方才漆黑一片的黄泉路旁,灿烂如火的红色舒展开来,花香弥漫,唤起回忆。文予愣了愣,伴随着花香汹涌而来的前尘往事仿佛把他冲刷的不得不立在原地,然而不过片刻,文予便挥了挥袖子,继续往前走去了,脚步比来时更快了些。

一群新鬼里,文予是第一个走到三生石畔的。三生石上镌刻三生,往前便是滔滔的忘川,和等着他的那一碗汤,他的三生便又轮转一番,便是看了前世今生,投胎之前也得忘却。

文予停了停脚步,终究没看三生石,抬脚上了奈何桥。那群新鬼大多还流连在黄泉路上,奈何桥另一侧仿佛有个人影,却看不清楚。奈何桥不长,千年老槐树搭起的木桥,怎么看都有些寒碜,然而千年万年过去,被冲刷了无数回的奈何桥还是颤颤巍巍地卧在那儿。

文予脚步不慢,很快便走到桥中央,正待往前,便听到前面隐约处传来声音,“不再看看么?”

声音如同身侧的轻烟一般轻浮无力,却又清楚明白,文予愣了愣,转眼看向翻滚流去的忘川水,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仿佛也跟着水流一去不返了。

文予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走到了对岸。

“既不想看,那便喝汤吧。”文予眼前先是看到一个朴素无纹的瓷碗,盛着半碗茶色的水,仿佛还有些热气,拿着碗的手十分瘦长,腕骨伶仃,肤色苍白。文予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他没想到,忘川河畔煮一碗汤的孟婆,竟是个年轻男子。

“孟婆”有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漆黑的眼睛里却又藏着跟方才汹涌而去的忘川水一般的冷淡,文予觉得眼熟,也许是宽阔的忘川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这人静静维持着递碗的姿势,也未计较文予的怔愣。

文予接过手里的汤碗却一反之前的果决,手指摩挲着碗沿,并没有马上喝下去。那“孟婆”倒十分有耐性的样子,许是后面的魂魄还须好一会儿能来,他重新捻起了破蒲扇扇着炉子,熬他剩下的汤,低声问道,“客人可是凡缘未了?”

好像他卖的不是忘却红尘的孟婆汤而是一碗过路茶棚里的粗淡茶水,对着烦闷不已的过路人关切一句客人可是有难处罢了。

文予端着汤碗却索性往年轻人身边不知何时摆的也不知给何人坐的椅子上一坐,双眉紧促,却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那客人何不多看看忘川,或者,也就想起来了。”熬汤的人语气不变,像是见多了一般。

文予却还是摇了摇头,反倒指了指对岸仍踟蹰不前的新魂们问道,“他们若眷恋前尘不肯过桥,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熬汤扇火的扇子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扇起来,嘴里却不直接回答文予的问题,“忘川水漫到岸上,那一片开的漂亮的花就没了踪影,等河水退去,便又有新魂来了。”

那时,黄泉路上便干干净净的了,哪还有什么留恋不去的魂魄。

“没有谁能在这徘徊不去么?”

“客人可是寻人?”

熬汤的年轻人放下了手里的扇子,看着不大的陶炉里咕咕噜噜地冒着汽,与弥散阴间的轻烟似乎同出一源。见文予没有反驳,那人弯着一双带笑眉眼,轻声细语道,“客人来得早,不若与我聊聊再上路?”

文予心知是对方肯帮忙的意思,点头低声致谢,“先生说的是,在下确实想寻人。”他琢磨半晌,眼前人看着太过年轻,称一声前辈上仙好似也不妥,只是斯斯文文颇似私塾先生,便索性叫了先生。

熬汤之人似乎十分专注他的汤,头也不抬地道,“不知你寻的人年貌几何姓甚名谁呢?”听他如此问,文予张了张嘴,却又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那心心念念至死不忘的名字此刻忽然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甚至想得起那人飞扬眼角的红痣,舞剑的飘逸身姿,提腕一挥便是数尺丹青,那样生命里仅见的惊采绝艳的人,此刻却连“姓甚名谁年貌几何”都答不上来。

“客人若还在对岸,或者这会儿便想起来了。”见文予茫然困惑又懊恼的眼神,那人摇了摇头,淡淡道,听不出半分意味。

文予稍显颓丧,但他毕竟是个生性洒脱之人,即便觉得十分遗憾,却没有怎么发作闹腾。反倒对熬汤的人道,“既然寻不到,便算了。喝了这碗汤,我就连找他这件事也记不得了,不知先生可有兴趣听我说说这番寻人的缘由?”

“请讲。”那人十分干脆地点了头,却仍是盯着炉子。

文予原本随口说说,他连那人都记不清了,又能说出多少惊心动魄来呢。见这忘川畔的差人竟有兴致听他一个孤魂野鬼的故事,他倒有些诧异。

文予以为这故事说起来只怕是磕磕绊绊无甚味道。转头望见身侧人十分专注的模样,觉得场景仿佛熟悉的文予说起这个短的不过一盏茶的故事倒也毫无凝滞。

他料来这样的故事在这忘川畔每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也不多加铺叙,只说自己本是穷乡农户出身,他寻的人比他大了一些年岁,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只因家中祖母仍居乡间两人才相识了。少年间的友谊纯粹热烈,他一个穷小子有几分机敏,跟着那人学了不少文人墨技,也有些识文断字读经识史的底子。镇日厮混的年轻人心里固然有了别样心思,然而他那文能题诗武能仗剑的斯文情人却执意在王朝末日的动荡里出去闯闯。

年岁小一些的文予还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样子,只认识收租的地主抓丁的差役,世界就算再大,好像只要对方想起还有个自己便能立时回头,与他在这小地方的山水里厮守终老。直到异族铁蹄带来烽烟,直到他振臂一呼带着乡民揭竿而起,直到他谋臣如云战将如雨,直到他君临天下,那个人,都没再出现。

少年递来的柳枝总胜过百官十里相送,清淡温柔的眼神也胜过后宫三千粉黛,稚拙的诗歌也敌过翰林洋洋千言,不过是,胜却人间无数。

到头来,忘川畔问一句姓字名谁如何样子都道不出,那份胜却也不过是再不相见而已。他以为绵长一段心事,原来经历诸多风刀霜剑之后,说完甚至不需半盏茶的工夫。

好像只是宣帝仍寻故剑的故事,再没更多不寻常处。那人听罢,毫不作色,眸波平静,接过文予手中凉了的汤倒回炉子,又盛了一碗新的递了过去。

“若记不起,不如忘了。”那人熬着汤,无动于衷。

文予叹了口气,点头称是。

他望了望对岸稀稀疏疏往三生石走去的新魂,忽然开口问道,“先生可见过一人名赵远。”

搅着汤炉的人几不可见地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下,接着慢慢摇了摇头。

“鬼门关开,新魂上路,这一趟不知几千几万人,哪能记住。”语气平静,好似还有点歉意,又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语气虽不热切,手底动作却十分温柔。

文予也觉得自己冒失了,问了个蠢问题。煮汤的人忽然回过头道,“客人可是要寻他?若是记得名姓,该在阎王殿前问一问才是。”

文予脸色忽然晦暗起来,只是原本就晦暗的阴间,倒也看不出来。他摇了摇头。

“不问那不如也忘了才好。”

文予笑了笑道,“我总以为自己忘了,那人陪了我几十年,从初相识四处混口饭吃,到最后我执掌江山他辅佐于我,几十年,这时间实在太久,我以为我早都忘了。离世之前我还曾在出巡时途经他的旧宅,也没打算进去看看。没想到方才在对岸,扑面而来的不是那个我惦记了几十年的人诸般情状,倒是当初我与赵远在军中一同出生入死那些年的一些琐碎。”

不同于那个他说不出名姓的人,说起赵远,文予眉间的神情仿佛更生动了些,那些他以为忘记了的细节一一道来,仿佛那个叫赵远的人此刻就在他眼前,仿佛那些烽烟岁月也正在上演一般。那个在旁人看来神秘莫测的军师,在他嘴里却是个过命的兄弟,用铁片遮住的半毁面容下是绝世的筹谋智慧,那些只为这丞相添了几分神秘的不良于行和瘦弱清癯在他眼里也只是当年赵远拼死把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证据罢了。

他说了许久,却忽然停了不说。已经将煮好的汤摆满了眼前几案的人转头问道,“后来呢?”

“他五十岁那年,削职还乡了,我下的旨。”

“正当如此,也算了结了一段公案,客人何必挂心呢?”

文予摇了摇头,将那碗汤靠近嘴边,忽然道,“这汤到底是什么熬制的?”

那人正舀着汤,随口道,“人生百味悲喜爱恨愁痛苦,诸般滋味尽在其中,客人有什么不解的,喝了便知。”

文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一边已经有人迈上了奈何桥,文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忘川,回头看见正静静望着他的煮汤人,终于仰脖一饮。

诸般滋味入喉,往事心结是苦是甜浸润肺腑,诸般执念一时尽去,解不开道不明的亦尽皆释然……喝到一半,文予却忽然顿住,“你……”

“喝了吧,喝完便罢。”

终于还是没能多说什么,一碗汤下肚,文予神色平静地往前走去。那一身驾崩前众人给他穿上的象征九五之尊的衣冠已然不见,苍老的人忽然看着年轻了,一身铠甲还是前朝的样式。那是刚当上裨将的文予,那时赵远还是他身边的副手。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喝过汤之后,新魂便是前世他最得意时的样子,又或者是这魂魄最想回去的生前时光。大约此时正是少年得志,文予才是这番模样吧。

他会心无挂碍地去投胎,像是从来不曾跟煮汤人说过什么一般,走向下一段或帝王将相或贩夫走卒的人生。

那人将熬好的汤一碗一碗递向走来的新魂,却再没有跟他交谈的了。

时辰到了,鬼门关闭上,黄泉路上的花也拢了起来,那人将汤碗一一收起。

“于愿可了?”

不知何时从那人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更低沉更平稳的声音。

“多谢判官。”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那一身文弱书生的皮相却逐渐消散了,露出了一张苍老的半毁的脸,一双眼睛仍是如忘川水一样冷淡却又是个温和的眉目。

“不必谢我,刀山油锅你都过去了,便是我存心不让,也不能违逆天道。只是没想到,你在这等了这么久,却只说这些无关痛痒的。”

那人似乎笑了笑,只是半毁的脸让笑容看起来倒像是哭。

“能说些什么呢?不如都忘了的好。像我这样死心眼,只会给人添麻烦。”说罢有些歉意地看了看十分刀子嘴豆腐心的判官。

“你就算不告诉他你是谁,倒也该问问他当日误信谗言将你贬为平民抄没家产籍没家人可有后悔?问问他是如何报你为他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以命相待的情义?”

赵远听了却面不改色道,“问了如何?我既不需他向我道谢,也不需他向我道歉。他那般要面子,我不说,他倒还多念几分好。”

“说话间他便要投胎,喝了汤想念也念不着,你图什么?不若看他痛悔难当,还解气些。”

“我既在这等了,又何须跟他计较这一时意气。”

“他还是想起来你是谁了吧。”眉目威严刚正的判官大人相貌堂堂,只是常年皱着眉,很有几分阴司煞气,此刻望着赵远大概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赵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角,文予若在便能认出这是他看惯了的军师大人犯难时的小动作,瘦长的手指按在眼角——正是看不出原貌的那半边脸。

 “判官大人也说了,喝了汤念也念不着,他想起来也没用了。”

“也是,不说也罢。喝了汤,尽快上路吧,你虽投不得胎了,也走完生魂这最后一遭吧。”

赵远笑着点了点头。将剩下的不知何时放在一边的一碗汤喝了,动作十分干脆。喝完上路,只见那个苍老瘦弱不良于行的赵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身玉立的青年人,手握长剑,白衣潇洒,眼角一点朱砂灼灼如流光。

那判官摇了摇头,“痴儿。”

说是不挂心说是于愿已了,那又何必这副模样呢?受了凡人所不能承受之苦,分明是要个答案,却终究不过劝慰两句,不如忘了。

没人再去想文予放在心底的到底是那个说不出名字的少年还是陪伴数年的赵远,赵远也不必去说当日他是家逢巨变远走他乡而非出外闯荡,说他在外百般艰难毁了面容断了脚筋。

再相逢,不问前尘,只是个满腹筹谋却其貌不扬的还俗道士碰上了命途坎坷一无所有挣扎求生的少年人的故事,至于后来的帝王将相尔虞我诈渐行渐远,忘了便罢。

劝人劝己,渡人渡己,赠他一碗汤,自饮一碗汤,两两相忘,世世不见。有何不好?

判官望了眼看不到身影的赵远,瞥了眼竟还留了一碗汤的炉子,“这痴儿管得倒宽。”说罢一甩袖子径自去了。

都说人到了阴间没有不喝孟婆汤的,却有两个例外。当年的赵远没喝,终究还是喝了,剩下的那个……正骂骂咧咧地让正儿八经熬汤鬼差回来当值呢。

孟婆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谁知道呢,便是见过,也都忘了。不管是谁熬的,走过奈何桥,总会有人递给你一碗汤。

三千红尘,喝了,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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