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迁

且尽东风一杯酒,何须万里觅封侯。

【架空】不相为谋

   商羽归家时天已擦黑,胡乱吃了几口便往书房去,猛一撞见中庭立着个人,还当是进了贼。

    月色如洗,商衡的侧脸微微泛着光,与其他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没什么不同,商羽望着他手里攥着的卷轴,轻声问道,“怎么在这吹风?”

    商衡这才注意到父亲站在庭阶上和蔼地打量着自己,像所有疼惜幼子的父亲一样切切问询,商衡的表情忽然变得踌躇起来。

    “到书房说吧。”

    商衡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这才跟着父亲去了书房。他确实有话要说。

    进了书房两厢坐定反倒一时无话,父子俩平日便没什么交谈,陡然面对面一坐,横生出几分尴尬的静默。

    “大比将近,若是看不进书,便出去走走,不需闷在家里。”

    商羽在家的时间少,管教儿子的时间更少,除了偶尔考校功课,甚少过问商衡的诸般状况。

    商衡咬了咬唇,浓黑的眉头紧锁,与商羽不甚相似的脸上除了苦恼,还夹杂着一些羞赧和愧疚。

    商羽喜静,家中仆役甚少,而商衡更是话少的可怜,一时思绪翻涌越发拙于口舌起来。

    望了望桌案上的公文,商羽坐直了些,揉了揉眉心道,“手上拿的什么?”

    商衡下意识收紧了握着卷轴的手,却仍是把卷轴递给了父亲。简单裱糊的竖轴长卷缓缓展开,只见一名端丽女子的样貌跃然纸上,画不甚工,妙在极为传神,画中人执书临窗,气质温婉不失灵气,足见作画之人心意。

    “画的不错,可是相中了人家?”

    商羽虽甚少过问这个儿子,却焉能认不出作画之人正是商衡,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商衡见父亲毫无愠色,似乎稍稍放下些心来,忍不住抚了抚腰间挂着的玉佩。商羽眼尖,嘴角带了点笑意,“私定终身了?”

    商衡这才开了口,“您误会了,这玉佩是那小姐不慎遗落的,被我拾得而已。”

    商羽搁了卷轴,不再追究,曼声道,“虽说是立业成家,倒也不必墨守,你若是喜欢,来日爹让人上门提亲就是。你这般为难,可是这女子的出身……”

   “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至于辱没门楣。”商衡语气有些急。

    商羽失笑,往日人前无有不道商相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偏偏儿子是个凡事都写在脸上的主。听到商衡的话,商羽几不可察得带了点哂笑意味,“我们家什么门楣?只怕是反要辱没人家女公子的。”

    商羽的语气让商衡有些无措。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商羽轻咳一声,“那小姐究竟哪位府上的?”

    望着商衡吞吐犹豫的表情,商羽暗想,可别是前日才被自己下了大狱的御史刘翰的宝贝闺女。

    “是姚燮姚大人府上的……”商衡说完,十分惴惴地望着父亲。

    商羽没说话,只是把卷轴又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商相与姚侍郎是同榜进士,分列一甲一二名,却老死不相往来。一个素有清名,一个不惮众议,若是上殿遇到也是互不理睬。

     商羽为官多年,处事圆融,圣眷隆重而又党羽众多,煌煌似群臣之首,而姚燮孤标耿介,卓然不群,却是真正的誉满天下,声名素著,天下官吏敢弹劾商羽还安然至今的,也独他一人而已。

    商羽当的是臣子,皇帝欣赏姚熙止,他便动不得他。姚燮却是以君子自诩,素怀匡济天下之志,商羽的为官之道自然在他不齿之列。

    坊间传言当日姚燮痛斥商羽有失读书人的气节,商羽竟笑眯眯地道,“君廉我贪,君奈我何?”

    虽是传言倒也道了一二分真意。

    而清名在外的姚燮姚大人乃世家簪缨之后,翻云覆雨的商羽商丞相却出身寒微的事竟被大家都忘诸脑后了。

     商衡当然知道父亲最大的对头便是姚燮,如今自己开口要娶姚燮的女儿,可不正是给父亲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商羽打量着画中人的眉眼,似乎在努力把这温婉灵动的线条与记忆中某个指着他鼻子痛骂奸佞误国的人联系起来,半晌,才缓缓得出大约长相随母的结论。

    他抬头看向儿子十分紧张而又愧疚的脸,蓦地一笑,“你倒是会给你爹出难题。你便是想娶皇帝的女儿怕也没这桩难办。”

    “孩儿知道让爹为难了,只是万望爹能成全。”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商羽一向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开口则已,倘一开口,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性子。

见儿子不说话,商羽暗自叹了口气。

    “你先回去,好好备考,这事儿,容我再想想。”

    商衡似乎有些失望,但父亲毕竟没有直接拒绝他,这又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

    他自然也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与那姚家小姐的确缘起于这枚遗失的玉佩,却真真是姚小姐将玉佩赠与他的,虽发乎情止乎礼,倒也说得上已是两心相许。只是私定终身到底不妥,且为了不给父亲留下小姐过于轻浮的印象,商衡这才如是辩解。

    欢欢喜喜睡去了的商衡没料到他的父亲为此一夜未眠。

   

    姚燮这两日才忙完了两淮盐案,很是给商羽找了些麻烦,让他心里颇感痛快,尽管心知要扳倒老奸巨猾的商羽几乎是不可能,但在他看来,将这一桩桩营私舞弊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也不枉他担了清流名声坐镇刑部了。

    心情一好,便觉出自己的宝贝女儿近来很有些反常。

    姚燮膝下止有此女,如今长到二八年华已是十分出落,却还迟迟不曾许人。上门提亲的是有,可他这宝贝女儿偏生看不上,姚燮疼宠女儿,怜她幼年失恃,虽然续娶了夫人,却对这女儿格外纵容些,便也由得她去了。

    近日见女儿姚滢有些神思不属,料是有了小女儿心事,自己不好亲自去问,让夫人去问又问不出所以然,便越发肯定是有了心上人了。

    不知对方家里是何出身,竟让一向坦诚的女儿如此遮遮掩掩。

    这日正是他旬休,才用过早饭便听人报说有人登门,再一问,竟是冤家对头商羽,一向温和平正的面容不由带起些烦恶。

    姚燮能安然至今,必然不只是个敢言人所不能言的人,他到后头更了衣这才让人开了府门,立在中庭等着,既不热切也不失礼。

    商羽一向讲些排场,姚燮很是烦他这点,皇帝却喜欢,凡举出行也爱交由商羽安排。但今日商羽上门,竟只带了一名随从,轻简得很令姚燮诧异。

    “商大人,真是稀客。”语气平和,反倒听不出有什么褒贬。

    “熙止兄,别来无恙。”

    论起不动声色的门面功夫,又哪有比得过商仪卿的。月白绸衣的商羽看起来反倒像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半点瞧不出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手段来。

    姚燮簪缨世族之后,平日里并不奢靡却极讲究,两下一看,竟都不是世人所传的模样形容。

    两人见了礼在前厅坐定,奉了茶后一个赛一个像座上菩提,低眉敛目不声不响,好似在较劲。

    商羽忽然放下茶盏开口道,“府上的茶水倒好。”

  “你若喜欢便带些去也无妨。”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能被商相所赏,也是这茶的造化。”

  “只是觉得同两淮盐政,哦不,前任两淮盐政尚大人府上的茶颇有相似之处罢了。”商羽眉峰往下压了压,显得温和无害。

  “不愧是商相。”

    也不知道说的是商羽这绵里藏针的话,还是他耳目如此众多,抑或兼而有之。

    商羽怎么不知道姚燮在两淮盐案上给自己添了多少堵,不过是还以颜色罢了。只是转念想到自己的来意,这才生生断了让对方更不痛快的念头。

  “姚大人是风雅之人,日前所办赏芳宴,在下未能躬逢其盛,实是憾事一桩。”商羽的语气里十分真诚,倒让姚燮心生警惕。

  “商相谬赞,均是小女一意安排,我可不敢居功。”

    姚燮回的不动声色,却见商羽忽而弯了弯眉眼,商羽是典型的文人相貌,斯文清俊,虽年至不惑,望之倒似三十许,此刻眉眼带笑,恍惚竟有色如春花之感,只看得姚燮越发狐疑起来。

    “姚大人教女有方,听闻令爱年届十六,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这……倒未曾。商相这是……”

    “不瞒姚大人,犬子仰慕令爱已久,以至于茶饭不思,在下身为人父,亦颇为动容。今日觍颜上门求娶,愿与大人结秦晋之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虽隐约料到,但商羽此刻直率道来,反叫他不好回答。亲事当然是不想应的,可直直驳了对方面子,要是被记恨了,不知要添多少麻烦。对方若是再下作些,日后姚滢想嫁个好人家只怕也不易了。

      姚燮越想越不妥,反倒迟迟不肯开口。

      商羽搁了茶盏,神情诚挚望着姚燮,全然一个心疼儿子情深不易的老父面目,心里却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姚燮犹疑不决。

      不知对方几分做戏几分真心。

     “蒙令郎错爱,确是小女之幸,只是小女素来有不足之症,拙荆又有些娇惯,恐难执帚府上,怕是要辜负一番美意了。”

    “姚大人哪里话,令爱品行出众,才貌双全,向闻故相苏文敏公便对姚小姐赞不绝口,称其巾帼不让须眉,大人又何必自谦。只是在下冒昧相问,确有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商羽越发有好整以暇的意思,姚燮的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不敢,只是小女蒲柳之姿实难匹配令郎,望另择佳偶。”话说的有些生硬,却在望见对方好生惋惜的表情后在心底忍不住嗤笑一声。

    商仪卿今日上门又有几分真意呢?

    然而不论商仪卿这亲事真想结还是装样子,姚燮都绝不肯点头。

商羽被客客气气送至府门外,还特地回身道了声谢,“多谢赠茶,在下告辞。”

    京城是没什么秘密的,要不了两日,商相亲自上姚燮府邸提亲被拒的消息便能传遍四九城。只是这些已不是姚燮要烦的,客人一走便来到前厅双眼发红的女儿才是让他最为头疼的。

    他第一次宁可自己猜错了。

    姚滢到底是女儿家,也说不出什么非君不嫁的话,只哀哀切切地望着自己父亲,姚燮这预备要棒打鸳鸯的戏演起来十分为难。

    半点平日里对付贪官污吏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左右为难之下,又忍不住暗骂商羽这龌龊小人,也不知让他儿子给自家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好似不嫁商衡索性也不活了一般。

    姚滢幼承庭训,实在做不出撒泼耍赖的事情来,不然此刻姚燮只怕更要头疼。但这斯斯文文地茶饭不思病骨支离起来,反倒比撒泼耍赖还难办。

    这边头疼欲裂,那边商衡已然知道未来岳父拒绝了父亲的提亲,当下也是颇受打击。读不了两页书便发起愣来。

    一样相思,两处闲愁,两位父亲都有些坐不住,这次却是姚燮将商羽约了出来——毕竟他是不愿意踏入商府的。

    轿子停在茶楼后门,商羽像是熟客,直奔楼上,推开门正瞧见姚燮在倒茶。

    “抱歉,府上有事耽搁了。”

    “无妨,我也才到。”

    姚燮径自盥洗茶具,浑不在意的样子。商羽极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便坐了下来,望着姚燮。姚燮清瘦有余,棱角分明,眉棱线条凌厉,不笑的时候犹带三分肃杀,旁人说他天生是坐镇刑部大堂的面相。

    此时粗布衣服也看得出针脚细密,袖口有简单的暗花——到底是世家公子的做派丢不得。商羽出门时才落了场阵雨,此时才停,姚燮必然步行而来,一旁的雨具已然半干。

    显然不是刚到。

    商羽到的不晚,只是知道对方一向早到许久,方有此一说。

    “熙止兄有何见教?”商羽抿了口茶,开门见山。

    “别的不说,我只问你,你当真要结这门亲?”

    “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

    商羽仍是好整以暇的样子,见对方勉强按捺着拂袖而去的冲动,不禁笑得有几分真心。

    “若不当真,只当今日你我不曾见面,我什么也不曾说。若当真……”

    “若当真又如何?”商羽轻抚着茶盏,不轻不重地追问道。

    “我看你是嫌命长。”

    商羽蓦然笑了出来,不可自抑的模样看得姚燮是大蹙其眉。

    见姚燮当真有些怒意商羽这才敛容,“愿闻其详。”

    “你还用我班门弄斧?揣摩圣意的功夫你认第二,朝廷上下没人敢认第一。你我二人结为亲家,这不是生生将一家老小的脖子洗干净送到那位刀下?”

    姚燮在刑部呆的久了,不但面相带煞,连说话也颇有字字如刀的功力。

    见商羽仍是笑着喝茶不言不语的样子,刀子似的长眉扬起,姚燮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自寻死路不要攀扯他人。”

    “姚大人此言差矣。”

    商羽慢条斯理地抚平了略有些沾湿的袖口才又开口,“前日您不是已经拒绝了在下的提亲么?京城可是无人不知啊。”

    “商相编的好故事。”姚燮冷哼一声,神情反倒缓和了些,“既如此,以后你我两家儿女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商相以为如何?”

    “甚好。”

    “那令公子所拾玉佩?”姚燮见事情尘埃落定,终于道明来意。

    商羽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正是商衡悬在腰间的那枚,却不急着还给姚燮,“这玉佩样式却好,双鲤相对,姚兄虽生了个女儿,志气倒不小,竟有鲤跃龙门的意思?”

    见对方说的无稽,姚燮拧着眉,声音压低了些,“商相休要胡言。”

    “我有没有胡言,你不知道,你女儿却知道。”

    “什么意思?”

    直觉有些不对的姚燮盯着细细品茶的商羽,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隐衷?

    “我也不与姚兄兜圈子了。令爱当日在崇宁寺正遇犬子与太子殿下出游,太子殿下怕惹麻烦便自称商衡,与令爱相识一场,可怜我那儿子还以为令爱只惊鸿一瞥便芳心暗许,遣人送佩,鱼雁往来了些时日。太子这些日子微服出宫数次,次次都唤商衡作陪……”

     往后的事便不需要说了,真真假假不足为外人道也。姚燮拧紧的眉头活似一团疙瘩,他只猜到那点儿女情事,未料竟还有这诸般曲折。

    若是旁人家的公子,解释一番也就是了,可偏偏牵扯了太子,事情便是万般难为。

    姚燮一心要回家问问女儿,却被一柄扇子拦了去路,“姚大人可要想好,皇帝的亲家旁人或许做得,您……”

    “多谢商相,不劳费心。”

    商羽笑了笑闭口不言。

    他哪有闲心管这么许多?只是他那也不知是不是书读多了,脑筋不转弯的儿子听闻了此事,不但就此罢休,还非要见姚家小姐说个子丑寅卯,把个庙算无俦的商相气了个哭笑不得。

    人当然是见不得了,可要让儿子安心会试,怕也有些难度,这边厢的商羽也是愁白了头。

    姚府的晚膳席上照例没见到“没了胃口”的姚小姐。

    接过仆人手里饭菜的姚燮终于被女儿不情不愿地请入了闺房。

    姚燮也不劝她吃,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他当然知道商羽半隐半露半真半假的话背后到底有几分真相,稍一思索也就料出了个大概。

    商羽不算瞒他,而这前后的症结却实实出在自家宝贝女儿身上。

    姚滢听完父亲的话倒是一扫恹恹之色,一双美目直瞪着自己父亲,好似不认识了一般。

    “爹不管你到底相中的是太子殿下还是商家小子,那都是我们姚家不能攀的亲,爹劝你趁早断了这些心思。陛下已准备给太子殿下选妃,商家小子有他那个爹在,会试结果想来不差,到时候他爹花点心思,指不定连皇帝女儿都娶得,不管怎么说,他们二人,都非你佳偶啊。”

    姚滢听了这话,心已是凉了大半,哀哀地唤了声爹,便不说话了。

    姚燮心疼女儿,不由放柔了声音,“此届科考放榜,爹再帮你留意些青年才俊就是,莫要伤心了。”

    姚滢低垂着眼像是在流泪,姚燮见她如此,便不多说退了出来。

    他自然知道以姚滢酷似自己的性格定不会因他这三言两语便放下,转而欢欢喜喜另嫁他人,可不欢喜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以今时今日姚家的身份,便是嫁个没落的世家公子也比嫁予这二人强。他姚燮要做清流第一,如何能攀这两门亲呢?

    太子房中早就收了人,只差个太子妃,便是娶不到姚滢也不差什么。而商衡有个权倾天下的爹,没了姚滢自然会有更好的,只要姚滢安安心心另嫁他人,这事自然也就不是个事了。

    姚燮想的极好,以至于朝房里听到兵部侍郎议论商衡要随军出征还想着是哪个商衡。

    这天底下或许不止一个商衡,可随个军能被拿到朝堂上来说的,除了商羽的儿子不作第二人想。

    姚燮本想着不知商羽又在整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好瞒天过海捞点好处,却见商羽显然也是蒙在鼓里方才知晓的样子,一脸的焦急不似作伪,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

    商衡这个折子竟是直接递到皇帝手里的,连商羽都不知道。

    那一向显得有些不太伶俐的儿子竟干出这样的事,能不把商羽急的嘴角长泡么?面对挑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的皇帝,商羽虽依然沉稳,稍快的语速还是显示出这个做父亲的不安。

    刀剑无眼,商衡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着实不是上阵杀敌的料子,这一去,怕是要给敌人送菜去的。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听了商羽陈说亦不置评,反倒把兵部尚书叫出列,问他有什么意见。

    可怜兵部尚书急了一脑门的汗,这不是要拿他作筏子么?可他既不敢得罪商羽,更不敢得罪皇帝,两难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见他支支吾吾倒也没生气,转头便问姚燮,“姚卿有何看法?”

    “从军报国乃是大胸襟,参加科举成为天子门生亦是为国效力,两者殊无高下。”一番话说的不痛不痒,皇帝与商羽不由都瞥了姚燮一眼,一向耿直有余的姚燮鲜少说这样的话,看来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置身事外了。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容后再议,各位臣工还有何本要奏?”

    商羽微眯了眼袖手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些上奏的官员不少都暗自先瞅了瞅商羽的神情才缓缓道来,显见得商羽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众人一向是为他马首是瞻,今日这一出,把大家看的心里直敲小鼓。

    即便水灾旱情抑或天降祥瑞,诸位官员错落有致一一上前,好消息坏消息大事小情前前后后明摆着是商量好了,事情说完,皇帝的心情也一直还不错。

     姚燮瞥了眼商羽,有的人合该是将帝王心思摸了个清楚的人。略一思索,姚燮便又上前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当朝宰辅的逆鳞,重提了盐案,给商羽添了堵。

     皇帝微微皱眉,却没责怪什么,反倒嘉奖了几句。

    朝野上貌似谁也不曾占着便宜,皇帝乾刚独断又能察纳逆耳忠言,当真是太平盛世的朝堂景象了。

    散了朝,姚燮刻意慢走几步,不一会儿,他与商羽便有意无意地落在众人后头。

    “这商衡可不像你啊。”

    “令爱不知对犬子下了什么药,这书也不念了,试也不考了,非要去从军,也不想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置老父于何地?”

    商羽这话说来颇有几分气苦的味道,然而他嗓音清淡神色平和,一番话便听着有些不伦不类。

    “此乃性情中人,你宦海沉浮日久,自然不明白。”

    “哦?姚大人明白?”

    “大概比你明白些。”姚燮低头笑了笑,错过了商羽望着他时一瞬闪过的异色。

    “我是个俗人,与这钱权打了半辈子交道,比不得姚大人明白。要我看,只怕是我商家便是过不了你姚家这关吧。”

    这话说得怪异,姚燮回头望去,只见商羽嘴角挂着笑,却透着苦意,姚燮一愣,再要看时却又分明还是平时高深莫测的样子罢了。

    见前头有些官员注意到他俩落在后面,想起自己的用意,姚燮便收起了讽刺一番的心思,反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此事你也别太执着,儿孙自有儿孙福。”

    商羽有些诧异地瞥了姚燮一眼。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不着痕迹得站远了的姚燮好似从来也不曾与商羽交谈一般,嫌恶的表情一直货真价实的挂在脸上。

     直到商衡出发那天,据说被留下来议事的商羽甚至连送儿子出征都没赶上。

    皇帝果真提出了要替太子选妃,姚燮望了望脊背笔直的立于右前方的商羽,不情不愿地在心里领了这份情。

    储君大婚也是大事,身为礼部主官的姚燮门生宋著便时常上门向这个前礼部侍郎请教一二,姚燮估摸着学生上门恐怕有不少人指点和默许的,倒也帮的尽心尽力,这一来,姚滢想不知道也难。

    眼见得太子大婚,商衡远征,姚滢倒不似当初那般心如槁木,姚燮见她不再茶饭不思镇日待在闺房内闭门不出,倒也松了口气。

    见女儿放宽了心,他想起了似乎仍有些心结的商羽。本着天下父母心的想法,他倒是不介意找个机会私下再劝几句,尽管就是劝恐怕也不是顺耳的话,却一直没寻到机会。

     这日正在朝房里碰到,往日这般迟到早退的情形向来是不曾在商羽身上发生的,姚燮与他交谈几句便见他有些神思倦怠,便暗自奇怪。

    忽然瞥见商羽衣领下的痕迹,不由了然,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不齿,便将一肚子要劝慰的话囫囵个塞回了肚子里。

    姚燮思忖着对方虽没个正妻在堂,哪知道有几个房里人呢?

    不一会儿便有差人来道陛下召见,就见商羽匆匆地去了,连奏本都没拿上。一旁的吏部郎中见了不由道了声,“商相果真是夙夜在公,鞠躬尽瘁啊。”

    姚燮不由好笑,料想又是一个商相门下走狗,往日里听了也只当没听见,今日不知为何,眼前闪过商羽衣领下的痕迹,脱口道,“也不知每晚务的哪个公。”

    那人没料到姚燮会搭话,不曾细想便回道,“姚大人此言差矣,商相这几日皆入值禁中,以备圣上垂询,如何不叫夙夜在公?”

    “这几日都是轮到他当值?”

    “这……好像本不是他当值,但陛下宣召,焉能不到?陛下或有要事相商,商相便索性入值,又岂是我等能轻易窥知的。”

    这吏部郎中一向便是有些迂的,见姚燮追问的古怪,便拂袖去了也不理他。

    姚燮全没注意那人,只觉自己仿佛窥知了什么,真相颇让他有些胆战心惊,心惊之外的滋味他却无暇细尝了。

    听到商相因在宫中议事而无法送商衡出征,姚燮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一时竟当真每次早朝莫说交谈,连眼风都不带往商羽处扫的。

    边关告捷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时入盛夏。见到穿的比旁人稍显厚了些的商羽,姚燮忍不住扫过那捂得严严实实的颈子,神色越发不自在起来。

    商羽递了亲往边陲犒军的折子,皇帝当场就驳回了。只是这次,一向乖顺的商羽显得很有些百折不挠,连连上了好几封折子,换着花样说明自己亲去劳军的种种益处,那折子连姚燮看了都忍不住点头,皇帝许是体谅他身为人父的拳拳之心,便点头答应了。

    若是他知道商羽此去便再不相见,大约死也不肯点头的吧,后来姚燮如此想到。

    世事便是如此巧合,国朝军队本已打了胜仗,谁知敌军如烧不尽的野草,派人夜间袭营,正撞上防守薄弱的钦差大臣这侧营地,商羽受了伤,说是引发了旧疾,没多久便去了。

    最是文人秉性的商衡却屡立战功早已升至骠骑将军,却不料乃父竟葬身边陲,消息传到京城时,姚燮正打理着他最心爱的碗莲,手下错了准头,竟将开的最好那支给剪了。

    第二日皇帝便辍朝了。

    清流这边自然是暗自称幸,另一头盘根错节的官僚势力却顿时群龙无首,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出昏招,朝堂上没了秩序七嘴八舌,把皇帝气得不行,却也是好不热闹。

    姚燮想到之前与商羽少有的几次谈话里,商羽明知道自己在查他,偏偏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商羽屹立多年不摇,不仅是皇帝有心护着,更是他自己从来都鲜少留下把柄。

    那次姚燮查的是皇家造园侵吞款项搜刮民脂的案子,搜刮民脂自然触不到皇帝的逆鳞,可侵吞款项霸陵百姓以至民怨沸腾,京畿之地闹起来怎么能不触怒圣颜呢?

    最后该倒霉的封疆大吏是有几个,商羽却是毫发无伤,姚燮与他斗了许多年,却也不妨碍两人也有同桌饮酒相对谈道的时候。

    姚燮的指责数年如一日,商羽的不以为然亦是。姚燮记得商羽端着酒杯曼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像姚大人这样,皇帝的园子哪儿来的钱修?边陲战事久拖不决,粮草从何处来?百官囊中羞涩,哪个肯为你奔波卖命?桩桩件件何处不差银钱?抽调赋税,吸的不就是民脂民膏,皇上贵为万民之主,百姓的膏脂不论怎么都要被搜刮,又何必在乎是怎么搜刮的?”

    “那也不能这样横征暴敛。”

    “姚大人此言差矣。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给陛下一群能使唤的臣僚,一个太平图景,一群不造反生事的庶民,哪是这么容易的。皇上还是个孝子,又好个面子,太后圣寿不能寒酸了,将军得胜庆功不能简陋了,使钱的地方多,来钱的路子少,就这么几条还被大人您堵个严实。每每查抄便是泥沙俱下,朝堂一空,继任者又重新征敛,我只跟你说,这贪官是杀不完的,您费的劲儿也是白费。”

    “一派谬论。我倒是明白了你是怎么把列位臣工都使唤得如同应声虫一般了。”

    “可不敢怎么说,同为臣子,不过都是替皇帝卖命,怎么能说是我的应声虫。我实话与你说,譬如你这次查的营缮司的一众还有京畿三辅的官员,不敢说有多少能耐,路子可走的不是我,而是直接面圣的。要说贪,上上下下全都杀头许有错杀,若是隔一个杀去,必有漏网。可他们就能在云山修温泉离宫,能搞个野鹿苑搞个方圆数百里的围场,劳民伤财也罢横征暴敛也罢,他搞得出,你姚大人却不行。”

    “此等小人便是有几分手段也是难登大雅之堂,只搞得朝堂上下逢迎成风,试看日后我朝必毁于你等小人之手。若真有那一日,你商仪卿便是千古罪人。”

    “哈哈哈哈,”商羽笑得分外畅快的样子,“君廉我贪,又当如何?国朝少不得您这样的直臣诤臣,也少不得我这样的佞幸之臣。我这下作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您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您要是觉得这般手段就已看不下去,只怕日后让你看不下去的还有的是呢。”

    “你还能造反不成?全天下都可能造反,数你不能。”

    “知我者姚大人也,只不过这世上恐怕还有让您觉得比造反还要不能容忍的呢。”

    “哦?”姚燮望着惯有的一脸高深莫测的商羽,不置可否。

    如今想来,那时商羽自斟自酌的样子竟分明有点萧疏可怜的味道。而他殚精竭虑给皇帝营造的盛世图景,他一不在,便维持不下去了。

    姚燮不由觉得,或许最明白的人,正是看起来时而憨愚迟钝时而狡诈明敏的商仪卿。

    就在这时,商衡自边陲班师回朝,受了皇帝奖赏也领了皇帝的命,将商羽的丧事操办起来,商府的门槛几乎被踩烂了。

    商府门下清客忽然发现,这位一向有些死读书的少爷忽然开了窍了,待人接物虽不比商羽一般八面玲珑,也颇得了些不着痕迹的真传。

    商羽是宰执,又有皇帝默许,一介臣僚的丧事几乎搞得跟国丧似的,普天下没有不知道这位丞相的,只道他好好的丞相不做千里迢迢赶到边陲为国捐躯了。

    姚燮许是因为少了对手,连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次数都少了,少了商羽,皇帝反倒不曾再时不时问句,姚卿有何看法了。

    朝堂一时安静的很。

    正在这时,商衡却拿出装了几箱子的籍册,里面密密记着历年诸多臣工贪贿徇私的账目和证据,零零碎碎无所不包,众人忽然发现本该富可敌国的丞相,丧事竟全靠的皇帝拿私房银子贴补,所谓大操大办也不过是个形式。

    这一下连本还窃喜的清流也没了声音。

    一时之间朝堂又是一阵清洗,一朝新人换旧人,不几日,便觉得同僚面孔都生疏不少。

    就在此时,商衡私下里上姚府拜会。

    姚滢已许了御史台侍御史刘捷的大公子刘秉岩,这日正遇上悄然而至的商衡,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姚燮坐上了上首的位置,两人这才落座。

    商衡有些走神,拿起了手中茶盏,忽而一愣。

    “姚大人果真偏好此茶。”

    姚滢刚喝了一口,闻听此言不由道,“只怕是下人浑忘了,家父并不喜此茶。”

    “可是亡父曾言……大约是我记错了,是家父喜欢这茶。”

    姚燮望着茶盏里黄澄澄的茶汤愣了一会儿道,“你没有记错,滢儿也没说错。是我当日与令尊说我喜饮此茶的……没料到他竟记了这许久。”

    那时两人同窗,姚燮的仆人送来了茶却给弄错了,商羽与他同吃同住,却道这茶极好。姚燮知他家境不甚好,也不愿旁生枝节伤他自尊,便不曾把奴仆的疏忽说出来,见他喜欢索性一直让仆役送这茶到学馆。

    后来二人金殿钦点分道扬镳之后,姚燮再没喝过此茶,却不料之后得知真相的商羽,竟一直用此茶待客。

    姚燮忽然发现,相识多年,他算是最了解商羽的,可又是最不了解商羽的人。

    而商衡的话更让他确信自己是当真不了解商羽。

    若他真是个小人,如何会把一个满门抄斩的御史之子养大呢?

    姚燮以为,赵氏孤儿这样的故事只有在戏文里才会唱,竟料不到老奸巨猾的商羽拼着断子绝孙养大了商衡,还搭上自己一条命,让人几乎忘了,程婴与赵朔无仇无怨,而这孩子的父亲甚至差点将商羽下了大狱。

    有一瞬间他想问问,皇帝是否知情,又忽然觉得实在不必多此一问。

    他想起商羽每次提到皇帝时的样子,眉梢担着隐忍,眉头压着愁绪,眼眸总是低垂,常年挂着的眼角笑纹都浅了些,人还是笑模样,眼神却冷漠,只有嘴角一点苦意伶仃。

    太子大婚后,皇帝便时常让太子监国,没过几年悠悠哉哉当了太上皇,搬出了宫,在有温泉的离宫养着,不问世事。

    只有姚燮知道,从离宫北门出来,翻过山脊便是商羽的坟地,他没葬回乡梓,而是在这传说中的龙脉的一隅安身,百年后能与历代帝王比邻而居,或许也算是一种荣耀。

    姚燮自从在朝堂上越发少开口之后,不过两年便要告老还乡,只说是回乡造福乡民,著书立说。

    新君挽留了两回便放他去了。

    直到多年后的某天,书房里的姚燮凭几临帖,从陈旧的帖册里掉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帖子,字迹尚有些青涩。

    他想起,那是当年他和商羽准备游街时,商羽递给他的,当时他随手夹在书册里,之后便忘了,如今找出,上面只寥寥数语:

    今日与君同去,他日与君同归。

    三十年前的这天两人同登金榜,多年宦海波涛,终究没能做到同去同归。

    阅罢,姚燮阖目长逝,终年五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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