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迁

且尽东风一杯酒,何须万里觅封侯。

永归

原野的风呼啸而来,苇丛低服,连凫鸟也并不能见到。

苏衍忍不住催了催车夫,他的身体并不好,长途跋涉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勉强,强忍住涌到唇边的咳嗽之声,苏衍蹙着眉头又催了下车夫。

车子的速度快了些,苏衍显得更难受了,却始终一声不吭。蹙着眉头的苏衍脸色惨白,因为不断诱发的剧烈咳嗽又透出一些病态的红晕。

他已经这样奔波三天了。仆人劝他多休息他也不肯,甚至不断催促加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样焦急不安的情绪所为何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真是便宜了赵旭那个老匹夫。苏衍奉命出使,任务艰巨,但一向能言善道的苏衍并不会让西楚吃亏,相反,对方若不是被坑得捶胸顿足反倒奇怪了。

可突然的心慌袭来,苏衍简单安排了后续便赶回国都,他走的匆忙,对方国君朝臣并没看出所以然,还以为是故布疑阵。

苏衍扯着嘴角笑着,清瘦的面颊显出十分憔悴,衬得这笑容有些苦意。

苏衍揉着眉心,尽力想着西楚之后的邦交策略来分散乘车带来的不适。想着想着便有些迷糊起来,散落的思绪里不由想起他离开的时候,皇帝十分糟糕的状态,即便是有些昏睡的样子,眉头也紧紧蹙起。

梦里恍惚想起初次面见皇帝时的出言不逊,又忽然是皇帝扯着他入内室指着地图兴奋不已的样子,画面一转,却是皇帝披头散发神情不安而疯狂地在宫殿里转着圈,一脸的焦躁与无助……待他醒来,离国都不过三里了。

苏衍眨了眨眼,想看的更清楚一些。这次出使并不是他离开最久的一次,却是他最归心似箭的一次。

忽然,面上觉得凉津津的,原来竟是飘起了雨丝。眼前的一切在腾起的细雾之后有些朦胧不清,慢慢进城的苏衍忽然就愣住了。

漫天的缟素,在雨雾里好似沉默的悼念。

平日繁华的大道变得冷清,高大的梁柱上是白布黑花。苏衍艰难地眨了眨眼,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试图吐出几个字,却是寂静无声的。

心里的预感成了真,梦里若有所指的场景窜入脑海,苏衍的脸色有着难得的惶然,苍白纤瘦的手紧紧握着车轼,微弱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

“陛下,臣回来了。”

苏衍靠着车壁,神色越发萎顿,他迷迷糊糊想起那次最凶险的出使,出发前气的皇帝下令将他禁足,他带人偷溜出去,任务完成安然归来时,等在相府门口的皇帝竟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苏衍怔愣一下,“陛下何以在此?”

当今天子竟呆了下脱口道,“丞相,朕想你了。”苏衍并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也许还劝了两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不可擅离宫中等语。只是那一瞬皇帝真挚的眼神到底让他记到了现在。

如今,那个人再也不会这样看着他,等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毕竟是迟了,新帝都已登基,先帝出殡也过去了几日了。再次站上朝堂的苏衍明显感到了新君的冷淡与同僚的排挤,然而苏衍却没了往日的锋芒毕露,只是一味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能留在这个朝廷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晚上在家吃饭时半真半假地与妻子说,自己大约是要去国离家了,这朝廷是容不下他了,妻子有些诧异地替他不平,苏衍却笑了笑,他纵有千般计略如今也使不出来了,既是因为上了年纪争斗之心淡了,更是因为,那个护着他帮他挡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只是这些话,却不适合与老妻讲。

变故的发生不过一瞬之间,老妻的身体冷硬地躺在怀中,被甲士围着的苏衍全然不理会远远站着的宋简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关心到底是谁要杀他,那位新君到底知不知情,宋简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处境赶来就他。

宋简一刀砍翻了要开口辩解的头目,显然他是知道谁要杀了自己,而这个人……确实不能为人所知。

苏衍勾了勾嘴角,眼内沉沉如同冬夜寒冰。

第二日,仪容不整的苏衍径直上殿,这副样子倒是把上首的新帝骇了一跳,急忙命人看座。苏衍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淡淡说起昨晚的际遇,不待他说完便有人越众而出痛陈苏衍为相以来种种恶行,请求皇帝彻查。

一向温和谦卑的苏衍却在对方话音刚落之时,脱口骂道:“去你个无耻小人!”竟把对方噎的一时愣在那儿,连皇帝也未能回过神。

苏衍望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浅施了一礼,转身便走。苏衍为相几十年,如此失礼君前也是从未有过的,而皇帝与众人倒也并未阻止他的离去。

几十年光阴匆匆,鞠躬尽瘁一生的苏衍,离开时竟如来时一般身无长物。

道边送他的却是宋简,当年宋简将他推荐给先帝,开创西楚霸业,而如今,却是宋简备下酒食送他一程,苏衍不由笑了笑,收下了新帝透过宋简传来的隐约的愧疚与歉意。

他苏衍就是个名利之徒,给他金银珠宝,又为何不收呢?

苏衍到家时,苏母自榻上艰难起身,这个幼时顽劣,让母亲时常牵肠挂肚的游子终于回来了,老母亲见到他,却松了那口气,没几日便驾鹤西归了。

苏衍扶柩入山时,神情越发平静漠然,只是偶尔喃喃道,“儿子再也不走了”,一路往山里去,午时便在道边的馆子里用餐。

年轻的伙计吹嘘着自家的招牌菜,说那最出名的一道却是出自邻国苏相的掌故。苏衍忽然插嘴道,“不知道店主人可否一见?”

听闻主人入山不知何时回来,便也不再纠缠,用起餐来。然而不一会儿却听到身后有些奇怪的动静,回头一看,正是多年不见的张贤。

当日二人政见不合,而张贤不欲与苏衍争权,便隐居山里。此时,两人都上了年纪,相对而坐,痛饮起来倒也畅快。

于是张贤不由说起了当日苏衍觐见先帝时痛陈时弊的情形,喝得多了的苏衍也放开了,亮着嗓子,把当日的对话一字一句,一点不差地又说了出来。

一句话一杯酒,说到最后,竟醉得坐也坐不住了。

“先帝走了,我也记不得先帝的面容了。”张贤有些感慨。

“十五那天,我望着难得的满月,斟了一杯酒,酹土而祭,却不知先帝喝不喝的惯……”苏衍的声音并不清晰,张贤努力想听清,终究失败了,索性也不说话,只闷头喝酒。

“那日我又在宫门口靠着睡着了……你猜怎么着……我被卫士赶了起来……那时我像是才真的明白……先帝……不在了……”

等了半晌,却只听到震天的鼾声,苏衍笑了笑,也缓缓阖上眼帘,颊边滑落了一滴不知是酒还是泪……

永平元年,前左丞相苏衍逝世,年四十六,其后遂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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